清凉的穿堂风吹过巷子，对过矮墙上的狗尾巴草，也在享受着短暂的惬意。满满娘往三轮车里装满了成箱的鸡蛋，在门挂了锁，朝躺椅里的阿婆笑了笑，蹬上三轮送蛋去了。
阿婆依旧静静地半躺在躺椅上。当今天瓶子提出要带小玲去看看开瑞外公的时候，她感到有些意外，但没有劝阻。想到一起了许多的开瑞，现在同在一座城里，却多少年没有见过，阿婆感到有些伤感。
那该是六十多年前了吧，自己才多大来着，十四还是十五？还是在女子学校念书的辰光。那时哥哥和开瑞是同学，他经常到家里来，自己对他是一见钟情，是他有才，还是他风流倜傥？应该都有吧。开瑞的诗词功底是在念私塾时下的，那时他的老师是前清拨贡，十五岁时他的诗作《中秋无月》就受到了老师的夸赞。抗战开始的时候，哥哥和开瑞在桂林求学，他们曾和田汉、陈迩东等一起编演抗日的进步剧。后来哥哥和开瑞商量投奔解放区，身体力行参加抗日救国，哥哥走了，可开瑞是个穷苦学生，哪来盘缠啊，只能留在了小城。自己那时是多么喜欢他，死活都要嫁他，为了开瑞，女子学校没能念完不说，父母的反对使这桩婚事变得多难啊。靠着他的才能，开瑞后来一直做到了小城的县党部书记。不管怎样说，在国民政府里，并非文官武将都是贪官恶吏的么。
在那个时候，国土沦陷，民不聊生。喜欢作诗的开瑞，他的诗也反映了对国民政府和军队抗战不力的心痛和对老百姓的同情。44年日军逼近小城的前夕，奉命守城的国军第93不战而退，开瑞在《夜出危城》一诗斥到“铸钱宰相饥如虎，略地倭奴狠似狼。养士千日成米虫，将军一夕弃兆阳。”再往后呢？
阿婆已经想不起那些古体诗了，可却记得那军警抓了共产党和进步人士后，开瑞常常找个缘由就放了。解放前夕，开瑞的学生想方设法给他搞到了一张飞台湾的机票，可他没有走。他不忍把她和孩子留下的么。后来开瑞原本是要被解放后的新政府镇压的，可是几十个他的学生和曾经被救过的进步人士联名上保，这才留住了性命。开瑞后来还是坐了牢，十年啊。那时为了自己不受牵连，还有吃奶的孩子，也得要活下去啊，迫于无奈两人离了婚。自己后来又找到了欧阳搭伴过起了日子。可开瑞却独身到了现在，这难道仅仅是由于开瑞的脾气古怪么？
他和自己生的的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只剩下了多多。他也是的，给孩子起个名也按音乐的发音，却又不依顺序。结果呢，只有老三多多的“多”出来才保住了。这个女儿，小时候够精灵淘气的，一付不肯服输的劲儿。那一回多多才多大呢？因为别人家的小孩说她是拖油瓶，就和人家狠狠打了一架，结果把人的小孩打坏了。还要赔人家药费。那时生活艰难，拿什么赔人家？气急之下自己把多多痛打了一顿。那不但是多多，就连独子小迪不也是常常挨自己的打吗？
多多出嫁了，给自己留下了小玲。60年代末的那段日子不也同样难过么，绝望的自己一度想着就这样罢了，不去归去。可是机灵的小玲看出了自己的异样，成天紧紧跟着自己，终于让自己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为了什么，孩子么。
从前的自己，脾气也相当暴虐，为什么呢？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呢？阿婆的思维又不灵光了，她看到自己家的小白跑到了对门家的满满娘家，和他家的那条叫小黑的狼狗亲热地撕打在了一起。
阿婆的思绪又转了回来。再后来，开瑞总算平反了，还成了省里的文史馆员，他写了多少诗词和文章啊。还有小城的县志，那里有他们整整十二年的心血。现在开瑞该有八十八了，他也老了吧？可他还有自己的诗社，有他老年大学里的那些学生，他可是比自己强，他现在怎样了呢？
小玲总算和瓶子去了开瑞家，小玲也有十多年没有去了。这个小玲，自己看着她长大的，从小就调皮捣蛋，成天上树下河，家里的活计却是不做的，像了自己小的时候。她的性格像自己，怎么命运也像了自己呢？这些年来经历坎坷的她独自一人在南方飘荡，日子过的同样不容易。多少年来自己总着小玲亲，前几天打电话给她说自己身体不好，她说回来就立刻回来了，还把瓶子也带来了。看她和瓶子在一起的模样，她的脾气还真变得温顺了不少呢。
太阳渐渐偏了西。小玲他们该回来了吧，阿婆想着想着觉得累了，她放平了身子，朦胧中看见开瑞正站在教室里，双手扶着桌子，在给学生讲解诗词，模样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儒雅而又精神。
小白从对过满满娘踱了回来，它倦在阿婆的躺椅旁边，支塄着两只耳朵，静静地看着门外。
小城的生活是平静的，日子就在这平静间不经意的滑过。
夜晚，三江口一带开始热闹起来，小城的人们都在此汇聚到沿江的一个个茶室聊天，在江风中消去一天的暑气。在“天上人间”茶室的外间里，小玲和瓶子挨坐着，小迪舅舅和一红舅妈坐在他们的对面。
一红舅妈为他们每个人要了份油茶。油茶上面撒上米花和葱末，别有一番风味，是小城的特色。
“味道怎么样？”一红舅妈问瓶子。
“不错。不过不像我以前喝过的油茶。”
“这是从瑶山里传出来的，叫油茶，可是用芋头、绿豆、姜块和香菇等熬制的”一红舅妈解释道。
小玲和小迪舅舅在用方言交谈着，瓶子一边喝着茶嗑着瓜子，一边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沿街叫卖的各种商贩。营运的摩的，载着三三俩俩的客人，在人群间轻巧地穿过，小城白天的慢板悠闲此时此刻转而成了欢快的小夜曲。
几拨客人在不断地点歌，老板娘也乘兴唱了一支歌。她字正腔圆的歌声让瓶子很是惊讶。“不想小城里有这等人物。这老板娘大概是在南方呆过些日子，积累了本钱，学了开茶室的门道。回到了小城来。”他判断地对小玲说道。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俺舅妈是同学来的。”小玲嘻嘻地说。显然她是来了兴致，她要过歌单，问舅舅，“来首什么好？”
“他啊”，一红舅妈接过话题，“唱是唱得不错，但要喝到半酣才能唱得出来。”
小迪舅舅嘿嘿地笑了两声，“这里可没酒！”他接着转了话题：“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故事吗？”他问小玲。
“就记得那时你把你存钱的盒子放在立柜顶上的皮箱子里，偶然被我发现了，拿了几块钱去买了蛮多蛮多吃的，玩的，图书什么的，呵呵，不想目标太惹眼啦，不知道谁告你们的，我在街上乱卖东东，回去了被严重审问，完事，被海揙了一餐。”
“你就记得这些。小时我和你婆婆时常奖你，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小玲当然记得，那些年，舅舅和阿婆待自己真的比父母还要亲十分。她怎能忘得了呢？
“在这里住了几天，对小城的印象怎样？”小迪舅舅问瓶子。
“很喜欢这里的宁静与淡泊。”阿平说。“平平淡淡才是原本的生活，”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过两周你就要离开瓶子到桂西去了，你真的要走吗？瓶子的意见怎样呢？”一红舅妈关切地问小玲。
“为了以后，只有这样……”小玲咬着嘴角说道。大家都不再做声。过了一阵，小玲转过来问对瓶子说：“你来一首吧？”
“就来一首祈祷吧。”瓶子看着小玲期盼的眼神。
音乐响起来了，那歌声缓慢而又低沉：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瓶子唱着，他看看每日辛苦劳作的小迪舅舅和一红舅妈，想起了躺在椅上的阿婆，他为他们祈祷。
一首又一首，“天上人间”茶室的歌声响了很久很久。
夜色开始浓了，半个上玄月高悬在天顶，把一片银光洒落在江里夜游的渡船和对面雷公塔的身上。面对小城美丽的夜色，感受着小城如诗的意境，瓶子不由得想起开瑞外公的那首《三江口夜景》：
清湘夜色见奇瑰，谁挟丹表敢剪裁。
望逐渔灯氽浪去，月邀塔影过江来。
小城的天气是多变的。到了小玲要走的那天，雨就稀稀沥沥地下个不停。这就是所谓的留客天吗？可又有什么是能够留得住的呢？斜过矮墙上的狗尾巴草，在不停的雨点下索索地抖晃着。
小玲和瓶子要走了。
躺椅上的阿婆换了新衣，没有一丝的难过。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她知道，小玲很快还会回来的，她知道，自己的梦还在延续着。
“阿婆，我们走了。”瓶子向阿婆道别。
“以后空了再回来。”阿婆看着瓶子，说。
“我们会回来的。”瓶子和小玲一齐说道。
“你把他们送到车站吧。”阿婆看着撑伞正要出门的外公。
“知道的。”阿公说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
阿婆看着小玲和瓶子拐过屋角，她觉得小玲的一只手始终紧纂着瓶子的胳膊。
阿婆桃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察觉不到的微笑。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5 23:51:30编辑过] | 
发表于 2008-3-16 07: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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